故事时间:2018-2019年
故事地点:北京
一
2018年夏天,由于考研复试被刷,我错过了本科所在地好的就业机会。父母给我打电话,“回家吧。考个公务员,早点嫁人,把人生大事定下来”。
我厌倦了这些话,不想回去过被安排好的生活。再说,县城太小了,麦当劳都没有,我宁愿趁年轻出去看看。前思后想,我决定上北京寻寻机会。
他们见拦不住我,说去可以。但是有条件:10天内必须找到工作,否则就立刻回来。
我坐上了北上的列车。出了北京西站,看见两个男人席地而坐在分一碗泡面,脸上的表情却踌躇满志。我觉得自己没来错。
来北京的第三天,我拿到一家业内知名传播公司的offer,虽然工资不高,但也算是能立身,父母那边也交得了差。
除了工作,对于北漂小白,最难的就是找到合适的房子。那时我住在朋友家,不甚方便,迫切想找个落脚的地方,看了几处,我惊叹这儿房租之贵。后来才知道,我来得不巧,正赶上几轮涨租的关口。
我按价格自低到高筛选,很快在网上看中一间月租1900的卧室,在双桥地铁站附近。
根据网页上留下的电话,我联系上中介李达,他的微信头像是一个戴着墨镜、手握木棒、嘴上还斜叼着烟的中年胖哥。起初,我以为这是影视剧里的角色,见面之后才发现是本人,心里顿时有点怵。房子和照片也有差距,客厅沙发上堆着杂物,窗台上落着积年尘灰。
但李达很是热情,细致地介绍租后服务:每月定时保洁,公司统一负责;需要维修打电话,随叫随到……再加上这房租实在便宜。我放下戒备,当天敲定了合同,押一付三,按季度交租。
两个月后,李达突然出现在家里:“我们和之前合作的付款App终止合作了。你需要重新注册一个新的交租App。”他一副替我考虑的样子,“这个APP可以月付,负担小很多”。他举起手机要拍我的身份证照片。我警觉起来,确定室友也在那交租后,才注册了新平台。
我算是在北京安顿下来。我每天都在吸收新的东西,生活忙碌而充实。父母还在催我回去,我置若罔闻。
8个月后,地铁上的我突然收到李达的消息:房东要收回房子,限我三天之内搬出去。
这时,合租微信群也炸开,我们几乎是同时收到消息,但他俩似乎立刻接受了这个安排。“不让住了有什么办法?”“唉,在北京就是搬来搬去的。”
我想动员他们一起去找中介理论:“我们凭什么要搬走?”
室友费南回我:“那能怎么办?扯来扯去费时间,我活儿都做不完了。”他在一家公司做视频剪辑,常常深夜加班,对他来说,这事儿时间成本太高。
我也有点动摇。前几天母亲来电话说,他们打算陪大伯来京看病,顺便看看我。我知道,说来看我,就是视察一下我的北漂生活,要是过得不好,就多了一个被赶回去的理由。
我环顾四周。十三平方卧室,一张床,没什么家具,杂物都装在收纳箱里,实在塞不下了就胡乱堆着。公用的厨房窄成一线天,两个人折在里面都会有些暧昧。
我做了决定。给李达发微信:后天有空来一趟吗,交房。
二
我重新找了一处房子,房租略贵,好在干净整洁。李达来给我办退租手续,我告诉他:“我搬出去,你把这个月剩余的房租和押金退给我。”
他在手机上敲打键盘,嘴里咕哝着计算房租。“没问题。我已经报给公司财务,7天之内退款到账。”说完,他问我要合同和押金条。钱还没退,我自然不能给他。我还留了心眼,手机一直开着录音。
三天后,退款还未到账。我催李达,他坚持说财务走流程至少要7天。等满了7天,他又推说要到月底。
我联系之前的室友,都说还没退钱,中介还把押金条和合同都收了回去。我不免急躁,有空就给李达打视频电话,他嘴里全是客套话,“不好意思”,“您再等等”。
等了几天,我再打过去,他把我拉黑了。
一筹莫展之际,我收到交租软件的信息提示:十天后,我需要交3月的房租。
简直是当头一棒。但母亲坐在我身边,我只能假装无事发生。
我闷头研究这个交租app,盯着《租房借款分期服务协议》看了半天,总算是看明白了:我是甲方,交租app是提供分期贷款的乙方,还有一个不明身份的出借人是丙方,租房给我的中介公司是丁方。绕这么一轮,经过了四方。我的全年房租已经在乙方的中转下,由丙方付给了丁方,而我,还欠丙方4个月房租7600元,由乙方继续向我征收。
现在中介失联。我不仅要不回押金房租,还从天而降一笔总共一万多元的贷款。吃晚饭时,我没忍住,哭了。
父母又急又气,“你签合同的时候怎么不看着点?在这有什么好?工资不高,又被骗。要不就回家吧。”
关于我无法在北京生存的预言挨个跑出来盖一遍章。我没力气争辩,只后悔在他们面前没忍住眼泪。
为了留在北京,我精打细算,什么都想省。三餐都自己做饭,有时加班回去累得脱力,还得先做了明天的便当。为了解馋,我每隔段时间会去寻摸点北京小吃,到店后先把菜单翻个遍,似乎眼睛过一遍菜色,这些就全吃过了;真正点单时却点得很少,还琢磨着打包回家,再吃一回。
但我不觉得苦。要开源节流,总不能不活着。但近8000的贷款,我就是把自己挤成麻花,也拿不出。
父母刀子嘴豆腐心,第二天,父亲陪我找到租房合同上注明的公司地址,但到了那儿,根本就不是那家公司。
次日他们回甘肃了。给我留了一句话:“解决后,早点回家。”我无言。
下班后,我又偷偷去了这家公司营业执照上的地址,竟然是一幢居民楼,北京外来人口聚居区最常见的私人改建出租房。推开防盗门,里面杂物乱堆,房间被强行隔断成两层,楼上传来一个大汉的声音。
“谁啊。”他的声音很不耐烦,我不禁脑补出醉酒的中年失业宅男的脸。已经是晚上9点,四周没什么人,我有点想逃跑。
正哆嗦着,男人探出脸,面相挺和善。听我一说,他摆摆手:“不知道不知道。嗨,都这样,注册的时候随便找个地址填上,根本没管在哪儿。”
三
为了让父母安心,我打电话谎称:“钱要回来了,没事儿。”
事实上,我开始在12315官网上“投诉”和“举报”那家公司,填完信息、提交接着等回复。干等不住,我直接给12315打电话,举报这家公司。举报被受理,我舒了口气。
几天后,12315的客服回了电话:地址是假的,我们无法处理。其实我一早知道,我填的是他们营业执照上的地址——那幢居民楼。我只是不甘心。
再给12315打电话,他们说,“已经受理过你了,处理不了,请不要重复举报。”
我又选择了报警。下班后去派出所做笔录,警察说:“这是经济纠纷,我们无权受理。”让我去找工商局。我解释说自己找过了,他们说:“那我们也没有办法,处理不了就是处理不了。”顿了顿,他叹了口气,“你签合同时干嘛去了?”
这话一出,我有点恍惚。再给派出所打电话,他们只提醒我“别重复报警”。
那两周,我上班的间隙都在做这些事,上网查解决办法,打法律援助,我还想过起诉。法律援助告诉我,找不到经营地址,连传票都没处寄。
“这个案子还有个难点在于,你的租房协议和付租协议是分别和两个公司签,付租协议里的房屋中介和你所报的中介公司都对不上。你没法证明,你在放贷平台里付的钱,确实给了那家中介交房租。”
我联系付租平台的客服,希望他们能提供给我中介公司的打款记录,对方以“保护客户隐私”为由搪塞了我。
一筹莫展。这时已经到了2月27号——每月交租日,平台扣了我38元滞纳金,还将天天扣下去。它每天清晨都在提醒我,我身上凭空背着近8000的贷款,还要负担着新租住处的半年房租,我靠每月微薄的工资、透支信用卡和花呗借呗来填补无底洞。
我每天睁开眼想到的第一件事:今天又要给哪里打电话,哪些疑问被回复,哪些人已经告诉我没法解决。我努力平复心情,不想因此影响工作,甚至从未因此请假和迟到。但每天回家一关上卧室门,就瘫坐下掉眼泪。
“只要是问题,就有解决的办法。”每次哭到最后,我都会这样自我安慰。
朋友纷纷劝我放弃,“在北京就是这样,好多人都被骗了。”
起初,男友杜平也陪我四处打电话,还借我5000块帮付房租。一周过去,他也开始劝我息事宁人:“每天这么焦虑也不是办法,实在不行,就当买个教训吧。”
我心里却怎么都放不下:钱,我可以慢慢还;但我就是不明白:凭什么,别人就能这么轻易地把我给欺负了?
四
3月初,我给费南打电话,要不要周末一起去报警,或许人多能引起重视。他仍是推脱:“工作忙,要加班。”
聊着聊着我得知,他放弃追款,因此还没跟负责自己的中介彻底闹翻。另外,上周费南在这个中介的朋友圈看到,我们那刚被强行退租的房子,正在找新租户。
我忽生一计,问费南要了他的中介的微信,让杜平加他。
杜平在备注里说要租房,对方很快通过了好友验证。杜平随便扯了个理由,仍是看双桥地铁站附近的房源。“明天能看房吗?”对方秒回:“行,哥。”
我就和杜平一起去“看房”。这次的中介叫胡彬,3月初穿着露脚踝的牛仔裤,上面黑黏黏的像是蹭过机油。他左一口“哥”右一口“姐”,开始重复曾经李达说过的话。他想让我相信他们公司服务及时、周到放心,租了他们的房子就是在北京找到了港湾,从此结束漂泊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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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这次我不会再信了。看了两处房子后,我和杜平提出签合同。胡彬很惊喜,忙说下午就带合同来。我俩笑笑:“带我们去你们公司签合同吧。”
胡彬脸上闪过一丝犹疑,随口解释道:“我们这些中介是流动的,转着几家拿佣金……”说着他看了看我俩的表情,“啊不过刚好,我们有家办事处就在那儿,待会带你们过去。”他的手指指向对面
的大楼。
说完胡彬就走了,我们约定午饭后在楼下碰头。我和杜平立即去胡彬指的大楼一问,没人听过有这么个公司。
下午见面,我们向胡彬挑明:“你们公司的李达逼我退房,还骗我网贷,现在不给退房租押金,贷款也不给停;你把他叫出来,或者把我们带到你们公司去。”
胡彬愣了下,勉强答应问问。他打了个电话,一会儿就放下手机,说人在出差,联系不上。这次,我甚至一点儿不着急,这样蹩脚的话术,让我想笑。
我冷静地说:“反正今天你就在这儿了,不解决完别想走。必须把我带到公司真实的营业地址去。”
我们站在双桥地铁站边熙攘的人群中,我和杜平紧紧围住胡彬,不说话,只是上下打量他。胡彬有点慌了,改口道,不认识这李达。没一会又改口,说他也不是这公司的。
我和杜平任他编排。磨了好久,终于,胡彬耐不住烦,打电话喊人。
一会儿,三三两两来了近十个男人,还有两辆摩托轰轰而至,两个粗壮的汉子从摩托车上下来,袖手而立。我当即有点怯——个个都像李达膀大腰圆,又肥又凶。
我说:“把我们带你公司去吧,我们也不干嘛……”话没说完,一个男人在我脸前挥了挥胳膊,屠夫赶苍蝇似的,“你找错了,我们和这公司没关系。”
他们接上胡彬,一行人向不远处一辆丰田“霸道”走去。我连忙拍下面包车的后牌照,和杜平一起飞奔到车前,我们俩直直站着竖起人墙,挡在车前,这辆车很高,车灯和我的腰平齐。
坐驾驶位的男人骂道:“他妈别挡路,说了管不了。”
我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豁得出去的事,没想到对方压根没放在眼里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我说:“不解决我看谁他妈能走!”
我站在烈日下和车上的人对骂了一轮。他们摇起车窗,开摩托的男人低头玩起了手机,偶尔抬起头对我们说,“爱咋咋”、“闹够就滚了”。
像是终于不耐烦和我们对峙。后排有个人摇下车窗:“别动你就挡着啊!轧死你丫的。”
“有种你开车啊!”
五
车子突然朝前开动,我和杜平被怼得往后退了几步,我有点腿软。
我看了看身旁的杜平。留意到我在看他,他使劲握了握我的手,眼角传递了一个“别怕”的眼神,随后继续死盯着车里。
路边的行人们都在往我们的方向看,我期待他们能上前围观,但来人看了两眼又都走自己的路了。
丰田车一路推着我们后退了十几米后,车胎在杜平浅色裤子上轧出黑印。有了证据,我们立即给警察打电话:“我们被中介骗了贷款,还要开车撞我们。”
驾驶座上的男人听到后,一拳锤在汽笛上,狠狠地吼:“这也叫撞?”
这次事态严重。十五分钟左右,警察赶来。驾驶座上的男人看起来像是“头儿”,打发两人下车处理,自己开车走了。那两人跟着我们到派出所,警察问让门要身份证都拿不出来。
“老油条啊。”负责这起案件的吴警官只能留下俩人的身份证号和联系方式。
审讯室里,两方对坐,对着监控和录音笔,他们什么都认了:两人都是这家公司的。李达是他们的同事。“我们可以退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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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贷款也赶紧停掉。”
两人含糊其辞,给他们老板电话请示后,说那边公司周末不上班,现在办不了。我和杜平不依:“不行,今天必须停了,谁知道出了派出所你们搞什么鬼。”两人这才彻底老实,在警察敦促下给我们手写了份承诺,保证周一上班后第一时间停贷款,按上手印。
“周一还不行你来派出所找我。”吴警官让我放心。
警察让他当场结清,扣去水电、清洁费,我的手机上收到了3000多元的微信转账。周一,他们在租房app上终止了我的合同。
收款页面弹出来的一瞬间,或许是拉锯太久,我竟然没什么感觉。从警局走出来,好一会儿, 我才有一种“终于结束了”的解脱感。
我给父母打电话,说出实情:“其实我上次没要到钱,这次是真的要到了。”母亲先是说,“我之前就知道你没要到”。待我说完自己一天的经历,她夸了我两句,电话两端的我们都笑了起来。自从来了北京,我们很久没有这么愉快的交谈了。
挂断电话后,我发现,这一次,母亲没再提让我早点回去的事情。下次再提,我想告诉她:我能坚持下去,我还能跟这里大部分人不敢面对的事情斗争。北京可以不欢迎我,但不能让我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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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文中人物为化名。
口述 | 杨远,文化公司财务
撰文 | 高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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